天巫(上)

 

「之前沒見過妳呢,妳是新來的幫工?」

「嗯。」

「妳叫什麼名字呀?」

「……幫工甲?」

「啊?」

這是她與她之間的第一段對話。

--

大草原上,晴空萬里。

一個部落正在舉行著一年一度的祭典,他們獻上了豐美的牛羊,唱著高亢的歌,感謝這一年來這片大地賜予他們的一切,這個祭典從正午開始的祭祀一直到晚上開始的狂歡,整整半天都將是歡騰的。

而在這喧鬧的氣氛下,一個在部落中被保護得十分好的營帳裡,一個年老的巫者正端坐在裡頭沉思,她的身邊隨侍著一名小女孩,看上去大概只有七八歲,因為表面工夫修練得還不到家的關係,外頭的喧鬧聲與帳篷內死寂般的寧靜所造成的反差在某種程度影響了她,這讓她看起來有些心神不寧。

年老的巫者已經是天巫了,就在昨日夜裡,當她一如往常的在冥想時,一陣頓悟讓她知道自己正式從大巫師跨進了天巫的境界。

時機是這麼的巧,就在祭典的前一天,這讓部落的人們覺得他們受到了上天的眷顧,於是祭典的規模毫無懸念的被擴大了,整個熱鬧萬分,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充滿希望的笑顏。

不過老巫者並不是那麼的快樂,相反的,她有些沉重。

聆聽著帳外的喧鬧,她默默的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結實的皮袋,袋子有些舊了,但看得出來被保管的很好,束在上頭的結十分繁複,光是遠遠看過去就足以給人一種絕對打不開的印象。

老巫者用那滿是皺紋的手摩娑著這個袋子,眼神悠遠,像是要透過這個袋子看向某個遙不可及的遠方。

她沒說話,一直安靜地站在她後方的小女孩也不敢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凝結,小女孩甚至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就像老巫者的身上有什麼漩渦似的,任何歡欣喜悅靠過來都會被絞散,於是只能屏息。

也不知道這樣的氣氛持續了多久,小女孩只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而就在她快要站不住的時候,老者開口了。

「妳出去吧,」老邁而沙啞嗓音,「難得的盛大祭典,好好去看看、去感受,這樣才能更深刻的體認到自已所守護的都是些什麼。」

聞言,女孩本來鬆了口氣的表情微微一頓,低頭認真的思考了老者的說詞後,慎重地點頭,「好的,巫者大人。」她在老者的身後恭敬的行了一禮,接著才退著離開了這個帳篷。

在女孩離開之後,老者繼續沉默著,過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將手中的束口袋子給打開,結飾有些複雜,這讓她費了一點工夫,而在那個結完全鬆開之後,她從袋子裡取出了一束頭髮。

紮在這束頭髮上的緞帶已經因為時間的關係而褪了顏色,拿著這束髮,老者的手有些顫抖,她的耳邊彷彿又響起了當時得到這束頭髮時聽見的話語。

『別說我不給妳機會,有本事的話就用那些頭髮來詛咒我吧。』

沒錯,當年的那個人是這麼說的,而這句話也成了她一直以來刻苦修行的動力,甚至可說是一種執念,她就是為了這麼一天才拼命的想邁入天巫的境界,可為什麼到了好不容易達成的這個時候,她卻不是很想這麼做?

明明是長久以來的願望,多少個日夜以來支撐著她的念頭,為什麼突然就這麼淡了呢?

粗糙的手順著那束髮,老者眼中的光芒有些黯淡。

這麼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道對方還在不在,她的煩惱似乎有些沒必要,而且不管怎麼樣,「詛咒」都必須被進行,哪怕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就算對方早已不在這個世間……這是一個儀式,也是對自己成為天巫之後的交代。

「事情總要有所了結……」了結之後才能再次前進。

捏緊了髮束,她聽著外頭那喧鬧的歡慶聲,從眼前的矮桌上拿起一把小巧卻鋒利的祭刀,輕輕劃破了指尖。

黑色的髮束上染上了鮮紅的血,然後是老者的嘆息。

 

就在老者發出嘆息之時,坊就站在外頭用全知的視野看著這一切。

這就是這一次的試煉嗎?

她環視了眼前宛如幻影的畫面,心底浮現出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陌生,是因為這距離現在的她實在是太過遙遠的回憶了,熟悉,則是因為這片草原。

不管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她也永遠不會忘記在草原上生活過的事,那是她的起點、他的故鄉,哪怕當年的她總是居無定所的在草原上流浪,她依然認為這片翠綠就是她的根。

帳篷裡的這個老人她並不認識,所以在一開始被拋到這個地方時,她是困惑的,因為她覺得這場祭典這個部落跟她毫無干係,既然沒有關聯,怎麼會擺到她面前呢?難道是試煉之門出了什麼差錯?這份困惑直到老人拿出那束頭髮後才消失。

看見那束頭髮,她一下就明白了這名老者跟她之間存在著怎樣的淵源。

「原來是她啊……」不能怪坊沒有在第一時間想起來,畢竟自從跟隨師傅成為他的弟子開始遊走於各個虛空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接到來自這片草原的訊息──不管是詛咒還是其他的什麼──所以她一直以為當年的那個小巫女並沒有成長到天巫的程度,又或者是成為了天巫,卻放棄了對她下咒。

現在看來,她好像都猜錯了?

不,也可能沒有猜錯,畢竟這裡是試煉之門,任何可能的「岔路」都會被保存在這裡。

幻影漸漸凝聚成實,坊的視線被那化為實體的帳篷給遮住,這令她無法繼續看著裡面的老者,而就在那帳子完全實體化的時候,裡頭的老者發出了驚訝的質問:

「誰在外面?」

……真敏銳。

沒想到自己會被抓包的坊愣了一愣,原本想找個地方避一避的腳步停了下來,既然被人發現那再躲就沒有意義了。

不過,這就是天巫的感知力嗎?果然跟傳說中的一樣厲害,換做是她遇到了相同的情況,肯定沒辦法在第一時間發現才剛從虛影「成真」的人,她頗為佩服的想,然後在進去與不進去之間猶疑了三秒,果斷選擇揭開帳子入內。

她向來不是個喜歡拖延問題的人,既然遲早都要解決,那就長痛不如短痛吧。

所以她走了進去,並且在那個瞬間看到了老者有些難以置信的震驚神色。

「好久不見,我從沒想過我們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見。」相對於老者的驚愕,坊的表現顯得十分平靜。

「妳……是妳?」在發現外頭有人後,老者先是將那束染血的髮束給收好,接著就轉身面對入口而坐,這讓她得以在第一時間看到坊的模樣,可當看見來者何人後卻讓她嚇得不輕,如果沒有長年培養出來的冷靜鎮定,她可能已經失態了。

坊的長相她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她也多次的想像過兩人再會的情況,卻沒想過會是這樣的,那張臉一點也沒變,還是當年她滿懷憤恨的說出要詛咒人時的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

老者驚疑不定的看著坊,難道是生靈?不對啊,她還沒有老眼昏花到會把活人跟靈魂給看錯的地步,滿懷著困惑,她問了:「妳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只是一點不可抗力,沒什麼好說的,」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坊說完後就默默的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雖然這麼問妳可能會覺得我矯情,但我還是要問一句,在那之後,妳過得好嗎?」

在那之後,一個很模糊不清的詞,但兩人都很明白這是在說什麼。

雖然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老者已經迅速的冷靜下來,長時間在巫者這個位置上待著,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見過?現在只是又多了一件而已。

「該說托妳的福嗎……在那之後,我又遇上了兩次劫巫,」她回憶著,臉色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和,「但是這個部族很強大,兩次都沒讓對方得逞,也是到了那個時候,我才開始覺得來到這裡其實並不是件壞事。」

「儘管當年的我覺得自己來到了錯的地方,卻仍然在這遇到了那個對的人,我有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喔,不知道妳有沒有看到,剛剛我這有個小女娃,那其實是我的孫女,跟我小時候可像了……」

她說起了自己的經歷,就像對一個久違的老朋友一樣,分享著那些生活上的小事情,快樂的、不快樂的,說起來有些瑣碎卻不會讓人覺得無聊,至於那些曾經有過的仇恨,她倒是一個字都沒提。

坊靜靜的聆聽著老者的故事,僅管對方是一個正準備要詛咒自己的人,她依舊很認真的在聽,因為這是睽違已久的與她「有關聯」的人的故事,哪怕內容只是些流水帳,對她來說也彌足珍貴。

還有一點就是,她對老者有種同輩的感覺,這種感覺是連一起學習了不知多少時光的塔莉亞也無法給她的,無論她跟塔莉亞認識了多久,塔莉亞也永遠無法跟她討論這些在草原上的「憶當年」。

她這樣的表現,反倒是讓老者有些驚訝,本來以為她至少會有些不安的,結果卻表現的這麼平淡,看在剛晉升為天巫的她眼中,簡直快不知道到底誰才是天巫了,印象中,當年的她也是這樣的,幼時的兩人站在一起時,還真的是她更像巫女一些。

「巫者的生活大抵就是這樣了,要說有哪裡不滿的話,就是兒媳跟孫輩們都太恭敬了,總是巫者大人的在喊,」在將自己的故事說到一個段落後,老者隨手倒了一杯清水朝坊推過去,「妳呢?妳又遇到了些什麼?」

「我啊……」捧起那杯清水,坊看著水面上晃動著的自己,「我遇到了一個師傅,他讓我跟他走。」

「妳看起來可不像是個人家讓妳跟,妳就會跟人走的人。」

「是啊,本來不想跟的,但我賭輸了,沒辦法,」坊淡淡的笑了下,「我跟著師傅去了很多地方,經歷了很多從來沒想過的事情。」

「只是沒經歷過『長大』,是嗎。」

「……」眼瞼微垂,坊晃了晃杯子,水面上的自己變得模糊了,「我不否認。」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凝滯,給人一種難以呼吸的感覺,方看著水面上的她從模糊變得清晰又再次被震散開,而老者則是很筆直的凝視著她,像是看透了什麼。

「我懂了,妳並不是屬於這裡的『妳』,儘管持有著相似的軌跡,妳也不是我手中這束髮的主人。」說到這,老人也不避諱髮束上還沾著血,光明正大的拿了出來,「妳是她,也不是她,就如同我也不是當年與妳怒目相對的我一般。」

「……不愧是天巫,」身在碎片裡的人有時會極其偶然地發現自己的處境,如果是懷有力量的人,那麼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就會變大,所以她對於老者的發言並不驚訝,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妳是什麼時候察覺的?」

「剛剛,就在我做出選擇的時候。」她察覺了,然後發出了嘆息。

「選擇要不要詛咒我嗎。」

「嗯,」話題有些驚悚,不過兩人都談的很平靜,就像她們在討論的是早餐吃了什麼一樣,「我以為我有得選,結果真的做了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沒得選。」

在一個選擇了「YES」的碎片裡,本來就不存在著放棄的選項,碎片雖然象徵著岔路,但裡頭卻沒有岔路。

「那麼,妳決定要怎麼詛咒我呢?」

「……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問得出口的問題。」老者苦笑,她該佩服眼前人的大膽嗎?還是要對這份無畏感到惱怒呢?問得這麼輕描淡寫,怎麼看都不像把她的詛咒當一回事的樣子,這讓她很無奈,天巫的詛咒啊!可不是路邊的大白菜。

而且這人怎麼能就這樣毫無芥蒂的問出口呢?問一個天巫要怎麼咒自己,基本上跟問一個正準備殺你的人要用什麼方法解決自己沒兩樣。

老者的神情很微妙,而看到這樣帶著尷尬的神情,坊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這話問得有些太直接,傷腦筋,她直來直去慣了,剛才的氛圍又太像好朋友在聊天,所以不知不覺就忘了其實她跟老者之間沒有熟到可以這麼「直」的地步,而且……這話題也的確不太合適。

「失禮了,」坊不好意思的說,想了想後補上一句:「我只是好奇。」

好奇……「能有這樣的好奇,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像沒人會沒事好奇自己將來會怎麼死一樣,老者輕嘆道,搖搖頭替自己倒了杯水,「老實說這個對我而言也是個問題,因為,我還沒想好。」

還沒想好?「但妳剛剛……」明明已經對那束髮滴了血,將詛咒起了頭了不是嗎?

「只是立下決定罷了,至於內容……妳來之前我沒個頭緒,妳來之後我可能更沒頭緒了。」如果用做菜來比喻的話,那麼她就是只準備了鍋子跟灶火,還在煩惱到底該拿哪些菜下鍋,老者苦笑著說,對於陷入這種奇怪境地的自己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為了避免自己真的跟對方討論起類似「詛咒的一百種方法」等等讓她更加哭笑不得的東西,老者很果斷的切開了話題。

「感覺妳不是很想提起自己的經歷啊,莫非,那些事情聽了對我不是什麼好事?」說到這,老者頓了頓,在看到坊那帶了點默認的神情後,有些自嘲的笑了下,「果然是這樣,罷了,知道得太多有時也只是徒增困擾,就這樣吧。」

「……很抱歉。」聽了別人那麼多故事,自己卻無法給予等量的回饋,這點坊還是很在意的,「如果妳想問其他的,我可以回答。」當作補償。

「其他的啊……活到這把年紀,其實也沒什麼想知道的了,硬要說的話──」

「──巫者大人?」一個脆生生的童音在帳外響起,「族長讓我帶新成的奶酒來給您,我能進來嗎?」

聲音聽起來是之前被老者支出去的那個小女孩。

老者沒有馬上放人,而是看了看坊,像是在詢問她的意見,對此,坊只是淡笑著搖頭,隨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雖說突然出現在帳裡是有些奇怪,不過她也沒甚麼好迴避的,而且都來到這了,總不可能一直躲在帳裡不見人吧?

女孩在老者的首肯下進了帳,她換了一身小巫女穿的服裝,這裝束看在坊的眼裡有些眼熟,可惜因為記憶太久遠的關係,坊一時也想不起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套服裝。

小巫女剛揭開簾子她就被裡頭的坊給嚇了一跳,幸好手拿的穩,不然她端著的奶酒肯定要灑了,這人什麼時候來的?為什麼外頭的護衛沒反應?

「巫者大人,這位是?」

「一個……」老朋友,她本來要這麼回,可一看到坊那幼小面嫩的模樣,這要說是老朋友好像不太能服眾,只好改口:「一個客人。」

「是客人啊,妳好。」聽到自己的師傅這麼說,小巫女完全沒有懷疑的意思,只是緩步上前將捧著的酒奉上,好奇的多看了坊幾眼後就要告退,可她才剛想走,就被叫住了。

「妳先等等。」老人喊住了她。

「是?」

「帶這位客人,去祭典轉轉吧,」她說,然後看到坊有些錯愕的樣子,不知為何,看著那張彷彿能平靜到世界盡頭的臉露出愕然的一面,她就覺得自己這突如其來的點子下的真好,「今年的祭典特別盛大,孩子嘛,還是熱鬧點好。」

孩子?坊挑高半邊眉,這是什麼另類的諷刺嗎?她不解的看過去。

誰讓妳外表就是這樣呢?這麼說也沒錯啊,老者很平和的笑著望回去。

小巫女的段數不夠,讀不出那些沒說出口的話,只覺得周遭的氣氛有些怪異,但她也不敢多說什麼,應了聲「是」之後就帶著坊離開帳棚了,坊就算想拒絕也無從拒絕起,雖然不懂為什麼對方要她出去逛逛,可想到自己剛才聽了人家那麼多東西卻沒能反饋什麼,就什麼也不說的順著這個安排走了。

在兩個外表年紀看起來差不多的孩子離開後,老者發出了今天不知道第幾個的悠悠長嘆。

「詛咒啊……」

看著還微微晃動著的帳子,老者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祭典。

適逢巫者晉升天巫,這是一場難得的大祭,現在時間已經接近傍晚,當太陽一下山,整個祭典就會徹底轉為狂歡。

坊有些走馬看花的被小巫女領著走,因為有人帶路的關係,她不至於太過茫然,而也因為帶路的人是小巫女,所以其他人在看到她時雖然有些驚訝,卻都保持著相當的禮貌,能被巫者的孫女帶著走的,肯定是尊貴的客人,他們這麼想,並表現出最大程度的友好。

而草原人們的示好方式很簡單,對他們來說食物是最重要最珍貴的,所以最常見的表達善意法就是贈送他們親手製作的食物,這不,才走了一小段,坊就已經被遞了好幾次烤肉串,如果不是她真的拿不了那麼多,可能會更誇張。

「大家都很歡迎妳,妳是巫者的客人,也就是部族的客人,希望這個祭典可以讓妳感到開心。」這話說完,小巫女就像被自已的官腔給酸到似的吐吐舌,「其實我想說的不是這個,但剛才那些話不先說的話,給母親知道就不好了……」

「喔?她會罵妳嗎?」很久沒有被人當成是一個純粹的小女孩,坊現在有種自己變年輕了的錯覺,這讓她不介意再裝嫩一點。

「母親不會罵人,但她會一直看著妳,一直看。」強調。

「……某方面來說,這的確比被罵還要來得可怕……」真高段啊,坊讚嘆地想,也許她可以把這招學起來,以後紫羅蘭做錯了什麼的話就可以如法炮製了。

(遠方,正準備吃午餐的紫羅蘭冷不防的打了個噴嚏,背脊一陣惡寒。)

聽見坊的認同,小巫女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對吧?好可怕的,不過母親平常都很好相處的,只要別給抓住錯處就好了,」她笑嘻嘻的說,稍稍褪去了小巫女應該要有的沉穩,眼底多了點小女孩會有的靈動,「其實我想問的是,妳從哪裡來的呀?還會待上多久?下次什麼時候還會再來呢?」

一次拋出了三個問題,女孩滿懷期待的看著坊。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還會待上一陣子,至於下次……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過來。」坊很配合的回答,嗯,這些回答就當作是她對手上這些烤肉串的謝禮吧,她很久沒吃到故鄉的食物了,雖然烤肉串算不上什麼稀罕的東西,可關鍵是上頭灑著這片草原特有的香料,別的地方根本沒有。

這是少數能讓她懷念的味道,本來以為只能在回憶中品嘗了,沒想到……只能說這真是驚喜。

聽了坊的回答,小巫女有些失望。

「這樣啊,真可惜,我還以為妳以後能常常來呢……」語氣明顯的低落。

坊有些訝異。

「妳希望我常來?為什麼?」沒意外的話她們是第一次見面,相處時間粗略估計還不到半刻鐘,就這麼點時間,她可不覺得兩人之間的關係有達到「期待再相逢」的程度。

「因為,我還是第一次瞧見婆婆那麼開心呢,」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小巫女臉上有著欣喜跟一點點的不甘心,「真好,我也陪了婆婆好長一段時間了,都沒見她這麼開心過……」她說,然後用很羨慕的目光朝坊看過去,看得坊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才好。

不過,開心嗎?

「妳怎麼知道她很開心?」

「我感覺得出來呀,」小巫女繞到坊身前站定,插腰挺胸,臉上的表情只差沒明著寫上我也是很厲害的這幾個大字:「我能感受身邊人的真實情緒,就像妳,妳現在也很開心喔,還帶了點懷念的感覺,不過,總覺得有點奇怪呢。」

「喔?哪裡奇怪?」

「就像是隔著一層板子,」她歪歪頭,很認真的看著坊,「妳在板子的另一側看著我們,雖然在這裡卻又不在這裡,像是隨時都會飛走一樣,吶,妳不會飛的吧?」

有些童稚的聲音這麼說,換了個不明所以的外人來聽可能會覺得這是很可愛的發言,什麼飛不飛的,人難道還能長翅膀不成?但聽在坊耳裡,她只覺得自己應該對眼前這個小巫女重新評價了。

是因為有著巫者血統的關係嗎?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這女孩應該就是這個部族的下任巫者了,看來不能太過小覷對方啊。

「我來這裡是為了完成某件事情,在完成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或者說是無法離開更恰當,坊有所保留的說。

「某件事?」小巫女那雙水靈的眼睛眨啊眨,「婆婆說過,沒能被直接說明出來的事情有很多種,有機密的有私密的有不可告人的……妳是哪種呢?」

「不告訴妳,」坊說,配上淺淡的一笑,「因為是秘密。」

「這樣啊,真可惜……啊!太陽要下山了,今晚是難得的狂歡夜喔,我們先填飽肚子然後養足精神,不然晚上會玩不過來的!」發現太陽逐漸西落,小巫女趕忙拉著坊找地方坐下好解決掉手上那些「贈禮」,旁人看著兩個女孩手中滿滿的肉串,還好心拿了個盤子給她們裝盛,不然這一大堆要怎麼下口也是件傷腦筋的事。

她們最後選定了一截低矮的木柵欄,敲進土裡的木樁子就當作是小桌,而橫著的欄杆就權充椅子坐上去,然後美滋滋的開始吃起烤肉,路過的人還給了她們飲料,小孩子沒人會給她們酒喝,所以只是些普通的鮮奶,在火光的照映下,兩孩子享受美食的畫面看上去頗是愜意。

8-1_天巫上.jpg  

「妳,不把那個摘下來嗎?」吃到一半,小巫女有些突兀的開口。

「什麼東西摘下來?」

「就是那帽子呀,」她比了比頭頂,然後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起來很重呢,要不要先放下呢?看妳這樣戴著它,總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一直壓在妳身上一樣,帶著這樣的負擔對今晚來說實在太可惜了,這樣的夜晚,就該把一切都拋到腦後的去好好享受才是。」

放下。

這兩個字輕巧地在坊的心頭落下了痕跡,仔細想想,她好像真的很少將帽子給摘下來,無論去到哪裡幾乎都是戴著的,長時間下來她都快忘記自己還戴著這麼一個看起來很重的東西……好吧,實際上也真的不輕就是了。

那她為什麼從沒想過要摘下來呢?

除了習慣之外,這可能也是她給自己留的一個提醒,提醒自己是誰,還有提醒自己該回去哪裡……就在她這麼想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銀鈴碰撞的脆響,緊接著就是脖子一輕。

「總之先摘下來……哇喔,這帽子還真重,上頭到底綴了多少鈴鐺啊?」小巫女驚詫的看著手中的鈴帽,像是被這重量給嚇到了,「真佩服妳,居然能一直面不改色的帶著它,嗯,我讓人把這帽子送到婆婆那裡去?婆婆那邊是最保險的,絕對不會弄丟,而且妳之後還會去找婆婆的吧?」

她好奇的打量著手中的帽子,自顧自的說了一會兒話後才發現坊沒有反應,只是傻傻的看著她手中的帽子出神,這讓小巫女有點不明所以,「妳怎麼啦?」

「……沒什麼,只是一時不太習慣……」這是她第一次在試煉中被取下帽子,感覺不到那熟悉的重量讓她的反應遲了幾拍,她有些遲疑的摸了摸自己的頭頂,「我…我還是戴回去好了。」要是在外頭那還好,可在這種地方少了那頂帽子,她總覺得有哪裡不踏實。

心慌。

「咦咦?不要啦,」把鈴帽拿遠,小巫女的臉差點沒皺起來,「都來到這裡了,還戴著這個做什麼呢?重都重死人了,還怎麼體驗祭典呀?」她非常不贊同的說,「我這就找人幫妳把這帽子放到婆婆那,絕對不會丟的,等這場祭典結束了你再戴回去也不遲,不然一直給這帽子壓著,本來能享受的東西都感受不到了。」

聞言,雖然知道小巫女可能只是單純的在說帽子,並無他指,可坊就是愣了一下。

是這樣嗎?但她從沒覺得那個帽子是什麼負擔啊,還是說……

「居然能把這種重量當習慣,真是佩服妳。」

是嗎?她是因為習慣了所以才沒感覺那是負擔?

「好啦,我派人把帽子拿去給婆婆保管了,接下來就什麼都不要想,放鬆心情玩吧,」小巫女跳下木柵欄,看著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思考什麼的坊,「對了,聊了這麼久,都一起吃過烤肉了,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妳?」

巫者之間的姓名是機密,所以對於坊,小巫女也不會去問什麼名字,畢竟是客人,說不定也是巫者的一分子,直接問姓名實在太沒禮貌了,所以就照巫者的規矩,問該怎麼稱呼就好。

真名不能亂給,但呼名不管在哪都是無所謂,一個人只能有一個真名,但呼名只要有心哪怕擁有成千上百個也是可能的,所以從小白小黑這種爛大街的稱呼一直到來福旺財這類菜市場隨處可見的叫法,只要本人不介意就通通能成立。

甚至,如果才識夠的話,還可以每種語言都來一個,以此類推,一個人能擁有的呼名要是全寫出來連在一起的話,搞不好能繞大草原一周。

但,這種幾乎人人都備有那麼一兩個的呼名卻讓坊有些犯難,這樣的犯難恰好將她的心思從帽子上拉開。

她還真沒有什麼呼名,當初連名字也沒有的時候都沒想過要給自己起一個了,何況是這種等級幾乎跟免洗筷差不多的呼名……噢,等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在這片草原上,她有隨口給自己起一個,好像叫做……

……幫工甲?

想起這個「呼名」,坊直接沉默了三秒。

不行,這猶如黑歷史的三個字她根本說不出口啊!

「就叫我坊吧,其他人都是這麼叫我的。」這是當年師傅給她的名字,用了這麼些年大概也跟真名差不了多少了,就這麼交給一個巫者好像有些不明智──哪怕這個巫者的年紀還很小──可臨時要她想一個其他的出來,她可能只想得出「幫工乙」這種一樣說不出口的鬼東西,所以……就叫坊吧。

「坊?好特別的名字。」聽見這個風格與大草原迥異的名字,小巫女頗感新奇的將坊這個名字含在嘴裡又念了幾遍,「坊,坊……坊?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呀?」

「這,大概是取街坊的意思吧……」師傅當初可能希望她能多接觸人群什麼的,幼年的她畢竟是那個樣子,師傅會有這樣的期望很正常。

「街坊?街?那又是什麼?」小巫女的雙眼在發呆,在以遊牧為主的大草原上可沒有什麼街道概念,這個詞對她來說很新鮮。

「這個街就是……」坊頓了頓,找了個草原人比較能接受的說法,「排列得很整齊的市集。」

喔,市集!這個詞她懂!但是很整齊的市集?

小巫女想像了一下之後搖搖頭,「雖然能明白你在說什麼,但完全想像不出來呢。」草原上就算有交換市集也一直都是很隨性的往地上擺塊布就是一攤,然後攤子多了就自成一區,從上方看下去的話大概跟月球表面一樣東一坑西一窪的,完全跟整齊這兩個字搭不上邊。

因為聽到了自己從來沒接觸過的東西,加上周遭氣氛的烘托,小巫女現在興致滿滿,好奇的拉著坊問東問西,而坊則是用一種投桃報李的心情在回答,就當作老巫者說了那麼多事情給她聽的報答了。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月亮升起,火把、篝火等等的光亮映照在兩個女孩兒的臉上,祭典的氣氛更熱烈了。

另一邊,老巫者拿著由守衛護送過來的鈴帽,乾枯的手在上頭撫了撫,搖曳不定的燭火扯動著光影,將老者的臉映上了一份詭譎。

「還差一個……」

將鈴帽跟那束染血的頭髮放在一起,她輕輕的說。

 

--

「詛咒一個人,需要什麼?」

「名字、生時、身上物與身外物。」

答的人回得十分迅速,像是已經回答了無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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